杉本博司：使用相机的形而上学家金瓶梅2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李静
发于2024.4.22总第1137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大海意味着什么呢？是广宽把稳，是落拓不羁，照旧不朽。好多年前，一个小小的日本孩童奴婢父母到伊豆半岛旅行，从热海赶赴小田原的电车，穿过在陡壁间架起的铁桥和眼镜地说念时，海洋以一条雅致的水平线无限彭胀，让这个孩子第一次澄莹坚毅到了我方的存在——“我在那边”。他我方也莫得猜测，这个一瞬的状态，成为记念的启程点，一直留存在脑海中，日后更成为他创作的原点，从那边肇始，绵延数十年。
今天，也曾的孩童已是76岁的老东说念主，成为了寰宇级艺术家，由浅灰过渡到皓白的短发向后梳起，神采像他那些充满灰与白的相片，也像他记念里的那片海。
2024年3月23日至6月23日，外洋著明艺术家杉本博司中国首个紧迫机构个展“杉本博司：无限的一瞬”在UCCA尤伦斯现代艺术中心呈现，展览汇集了他享誉外洋的“海景”“戏院”“放电场”“肖像”等系列，以及最新完成且初次公开亮相的暗室书道艺术，一共11个系列所有这个词127件影相、雕镂及安设作品，展现他50年的创作生涯。
“记念是一件不可想议的事情：你不会难忘昨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却可以明晰地回忆起童年的短暂。”杉本博司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一瞬和不朽，生和死，真与假，当下与改日，真实和虚空……这位被誉为“临了的现代办法者”的艺术家，将东西方史学、形而上学和好意思学带入影相，他一世的创作皆未尝离开这些形而上学母题。
轻熟女“色即是空”
在9米高、大众第一次展出的新作《笔触印象，心经》前，杉本博司吟哦起了这部释教最著明的经文之一，“……色相似空，空相似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杉本博司的吟哦动荡在偌大的展厅，让和他一样并莫得任何宗教信仰的东说念主，也运转想考佛经中蕴含的形而上学奢睿。
杉本博司构兵《心经》远在上世纪70年代，但摹仿《心经》却是或然。因为疫情，他在离开纽约的做事室三年后才又回到那边，他发现，好多极其欢叫的相纸照旧落伍。要拿这些相纸怎么办呢？
正巧，这段期间，杉本博司在探索新的创作样式，也运转构兵书道。他一直对中国书道感酷爱，尤其爱好南宋临济宗僧东说念主释师范。释师范曾对日本产生紧迫影响，北宋时期数位日本高僧皆曾受教于他，并将他的书道作品带回了日本。在杉本博司看来，当年日本在消化罗致中国字画的经过中，将书道、绘画以及诗歌胶漆相投，酿成了一种精神文化，而我方身上也同样留存了这么的精神文化。居家时，杉本博司普遍摹仿释师范的书道，但愿我方能够学到他的笔法。
如斯摹仿三年，看到那些不成再印刷的相纸时，他猜测了书道。在暗房里，他把相纸当作宣纸，显影液为墨，运转了书道创作，道理道理的是，他无法坐窝看到书道写得怎么样，而是经过一段期间后，才可以看到作品。他每天写四五个字，如果不心爱就再写一遍，花了快要半年才写完。他决定把这75岁时的“新发明”展出，之是以采用抄写《心经》，是因为他以为它包含了释教的整个精髓，尤其是其中强调的“空性”。恰是因为对于“空”的参悟，让他创作出了成名作“透视画馆”系列以过头中最著名的《北极熊》。
在1970年赴好意思留学之前，杉本博司构兵的主若是西方形而上学，那时候日本经济仍处于高速发延期，日本后生对西方文化很是有酷爱。干与加州艺术中心想象学院学习影相后，他遭遇了“花童”(Flower Children)嬉皮士领会以及年青东说念主参与的禅宗释教(Zen Buddhism)领会，杉本博司第一次构兵到了《心经》。刚读到英译本时，他不禁感到恐慌，与西方形而上学比较，东方梵学形而上学对东说念主的存在认识，对东说念主类心灵、寰宇实质的商量给与了霄壤之别的尺度。还有那句著明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用英文翻译为“Form is emptiness， emptiness is form”。这句用“空”来领会寰宇的样式真实轰动了杉本博司，他运转在西方修业的布景下，想考东方形而上学。
1974年，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开着面包车横穿好意思国大陆，到纽约打拼。在那一段并不难懂的年青艺术家生活里，他靠卖古董维系生活，没事时就去纽约的当然历史博物馆闲荡。这个建成于1877年的老牌博物馆展示样式很是传统，前程舍弃动物标本，远景为绘图的欢然画，这启发了正在商量东方形而上学的杉本博司。他发现，当闭上一只眼睛，空间和透视皆会被弱化，此时，标本和模子就变得格外真实，这种视觉后果和相机中的寰宇如出一辙。于是，他带着大画幅8×10的相机，到博物馆拍摄橱窗，在拍摄前他照旧有了相当明晰的想法——拍摄一组罗列，且通过拍摄把动物的死活一体化，这就是对“透视画馆”系列的构想。
《北极熊》是这个系列的第一张作品。杉本博司用长达20分钟的超长曝光捕捉了北极熊和布景环境填塞多的细节，一只站在冰上谛视着我方刚捕杀的海豹的北极熊形象跃然于瑕瑜胶片上。这张相片让好多东说念主以为艺术家设身处地拍了一只活的北极熊，但是当东说念主们愈加仔细不雅摩相片的时候才大彻大悟，原来布景是画的，树木是塑料的，动物也仅仅标本辛苦。
当同龄的年青日本艺术家皆在追赶好意思国波普艺术和流行文化时，他举起相机，在当然历史博物馆里，想考人命本人。东说念主们把这些标本当作当然影相作品，以为画面里是真实发生的，这就提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如果你将死物视为人命，你的人命又是什么？
此时，在UCCA的展墙上，不管他拍摄的北极熊、加州神鹫、阿拉斯加野狼照旧海牛、尼安德特东说念主，迎面临这些相片，便仿佛回到了邃古期间。期间不再冷情冷凌弃地弃东说念主们而去，转而成为了历史，让东说念主得以在期间之中找到适应的位置。
相片拍摄后不久，杉本博司的“出说念”之作《北极熊》便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保藏。这张相片不仅饱读励了那时年青的影相师杉本博司，也给了他日后独树一帜的好意思学特征和创作不雅念。“当我看到我方告捷地让这头熊在胶片上活过来的那一刻，我的艺术家生涯就运转了。”杉本博司说，“我找到了一种像相机一样看寰宇的样式。不管主题是何等假，一朝拍下来，它就会和确切一样好。”艺术家回生了北极熊，进而迷糊了生和死的畛域，用艺术的样式抒发了他心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自后在“肖像”系列中，杉本博司也用同样的理念“回生”了伦敦杜莎夫东说念主蜡像馆里的许多著明历史东说念主物：拿破仑、画家达利、作者王尔德、黛安娜王妃……蜡像本是想让有顷即逝的人命短暂永存，而杉本博司以蜡像作为我方的创作对象，在他的全心布光和加长曝光加握下，相片反而如真东说念主一般，好像确切站在东说念主们咫尺。他也把影相这记录本质的器具，变为重构寰宇的创作引子，由此改变了东说念主们对历史、期间致使存在本人的感知。
每一张相片皆是一部电影
博物馆，或是剧院，这些带有历史性和文化性的场合总能激起杉本博司创作的灵感。在“透视画馆”系列完成不久，1978年，他带着折叠式的4x5相机和三脚架拜谒了无数家影院，从电影开场到曲终东说念主散，他给与大光圈、长曝光的样式记录了整场电影，最终得到了他的经典成名作之一——《戏院》。
在这一系列的相片中，每一张皆是一部电影，仅仅永恒间曝光的屏幕最终一派白净，成为一块亮堂的矩形，影影绰绰看起来像是通往另一维度的期间之门，由屏幕浸透出的光泽照亮了临近的建筑，包围着空缺的千姿百态、竹苞松茂的剧院舞台袒护显得注目非常。电影转机成了虚空，“满”创造了“无”。
东方的禅学最高意境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世间万物归空即是“剧院”系列的初志，杉本博司说：“一切的虚空皆被各式各种繁复的道理包裹着，这大致就是东说念主生无道理的写真”。几十年后的今天，当他回看我方拍摄的这份“虚空”，他又以为，“虚空”意味着人命是特道理的，其实，特道理和无道理本来亦然一趟事，可能仅仅对吞并事物的两种成见，“价值感”和“虚无感”，也仅仅一体两面。
不管当然历史博物馆里的动物标本照旧那些空缺的银幕，似乎皆成为时光荏苒的把柄，纵令东说念主们微细失去，却什么也留不住。70年代的纽约，杉本博司的作品使那时的艺术界看到东方的禅宗和想想，他运转风生水起。也恰是在创作“戏院”系列时，他给我方立下了一个筹备，用我方的戮力将影相推向一流艺术行列。他在回忆录里曾说，70年代在纽约，最勾引他的是杜尚——现代艺术的始祖，以及极简办法的代表东说念主唐纳德·贾德，而不是同样以影相为引子的一些艺术家。因此，他说影相是二等公民，我方要把影相推向一等公民，这是作为艺术家的做事和抱负。
80年代，他将创作追思到记念中起初的那片海。伊豆半岛的旧东海说念线组成了杉本博司对海的起初记念，亦然他童年记念的肇始，他回忆说念：“大海在乘客的视野中出现又袪除，好似逐帧播放的电影……那天天气清朗，万里无云。海平面在初升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1948年降生于日本东京的杉本博司，家景殷实，父母在银座有一家筹备可以的好意思容用品商社“银好意思”，他的父亲为业余落语家(落语是日本的传统曲艺神气之一，雷同于中国的相声或者评话东说念主)。杉本博司是在少数未受空袭轰炸的地区成长起来的艺术家，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和细江英公、中平卓马等日本二战后成长起来的影相师实足不一样，他的作品里莫得暗黑、窒息、抵御和饿殍遍野，而是充满宁静的禅意。
中学时，他在母亲影响下，干与私扬名校接收西方的油画与雕镂等好意思术考验，也构兵到影相。起初基于秉承家业的计划，他并莫得将艺术作为终生的追求，大学就读立教大学经济系。1970年代，大学毕业的杉本博司在母亲甘心下赴好意思。也许身在异乡，让他格外坚毅到自身的东方身份，杉本博司对东方古典的艺术和形而上学有了更深刻的体悟，因何明心，因何去风俗，因何无所住，这些东方形而上学想想一次次拷问着他。
在他拍摄“透视画馆”和“戏院”时，不休探索期间、短暂和不朽，当他完成这两个系列，他运转想考从邃古到当今，究竟有什么是不朽的，独一的谜底似乎就是海。根据进化论，东说念主类极有可能从海洋生物不休演变而来，从几万年前到当今，地面上的山峦、河流、草木皆已剧变，而海仍是吞并派海。
从1980年运转的“海景”系列，握续了整整22年。一次次，他游走于寰宇各地拍摄海景，英祯祥海峡、北冰洋、塔斯曼海、挪威海、黑海……不管期间、地点、温度、湿度如何改换，杉本博司皆将画面洗练至最简，抛开一切东说念主为过问，比如渔船，比如天上的飞机，他试图把海回复成它蓝本的相貌。于是，海洋与太空老是将相片一分为二，它们见证着无限的期间，亘古不变。“东说念主类糊口的陈迹改变了许多景不雅，但海洋是独一不变的、可以与古东说念主分享的景不雅。” 杉本博司说，“海景存在于东说念主类诞生之前，也将存在于东说念主类腐烂之后，当咱们的文静拒绝时，海景依旧存在。”
1997年在维也纳举办《理想与虚空：现代日本影相》展览时，杉本博司也曾援用中国禅宗语录来阐明《海景》——宋代吉州青原惟信禅师曾对门东说念主说：“老衲三十年前未尝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自后亲奉告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仅仅山，见水仅仅水。”
10年后，杉本博司的三幅海景联作在纽约佳士得拍卖行，以188.8万好意思元价钱拍出了迄今为止亚洲现代影相作品成交最高记录。
“确切的娟秀是可以通落伍间考验的东西”
当他照旧结束年青时的筹备，成为可以站上寰宇现代艺术舞台一流行列的艺术家，他又回到了小田原——他心灵的家园，破耗10年，在第一次重逢大海的处所竖立起了一座令东说念主出东说念主意想的建筑——江之浦测候所。毕加索也曾说过，艺术家的一世皆在过着他们的童年，对于杉本博司来说，这句话也许同样诞生。
很难说清江之浦测候所到底是一个什么处所，从名字来看，“测候”出自中国古文，意谓“不雅测天文欢然”。2017年10月起这里运转对公众灵通，但这并非确切道理上不雅测欢然的欢然站，整个建筑群彭胀在山海、六合之间，更像是通过建筑与构筑物去结束一场与六合共朝夕的神性对话。它也像一个全体的“光学安设”，冬至、夏至、春分、秋分这4个紧迫骨气的日照旅途，与地景上所安排的建筑，正巧相互对应。如果去问杉本博司本东说念主，他会说，将我方的作品、保藏与建筑等诸多身分勾通起来，建构了一个“将古代东说念主想象的人命愿景，融入我方的想想并加以再现，以及让现代东说念主再行培养理性，想考东说念主生道理的处所”。
他并不心爱单单被称为影相师，因为影相仅仅一种引子。他一直对建筑有酷爱，第一个参与的建筑想象，是位于日本直岛的护王神社，石梯上透明的玻璃路子，能将光泽导入地下幽暗的石室空间，光学玻璃、水泥管等现代材料，聚合起幽暗的地下与岛上的太空大海，让东说念主在当今和往日的期间之间穿行。他慑服建筑有难过的能量，能触碰东说念主的心弦，所谓的圣地即是以场域来强调这种体验。
他也探索数学和雕镂，担任戏剧和舞台扮演的艺术总监和制片东说念主，致使潜心商量治理，他开了一家不接收预约的餐厅，亲身担任主厨，只宽宥满意的宾客。他说：“我不会把艺术家、影相师或建筑师，致使爱作念菜这些事分裂看待，它们领有吞并种精神，是互通的。”
期间是杉本博司艺术的主题，他似乎总在变化的寰宇里，寻找一些不变和不朽。他曾用7年期间央求到日本京皆三十三间堂的拍摄许可，用影相重现了12世纪镀金木雕佛像初建时的相貌。他也总称我方为“宋朝影相师”，因为被13世纪中国阿谁意境深切的独到好意思学寰宇勾引。
即便在数码成像照旧如斯闇练的今天，他仍然采用使用最古典的卤化银影相。“卤化银影相和它170多年的历史在数码图像的巨浪冲击之下，已冉冉淡入淡忘的边缘，这使我倏地生出一种鳏寡沉寂之感。但尽管如斯，我必须承认，在这片照旧被遗弃的阵脚上独自固守，对我而言其实更像一种享受。”杉本博司频频以特意为之的期间落伍者自居，已逝大众的极品比起同代东说念主的作品更能唤起他的共识。他说过好屡次，《海景》系列的创作灵感恰是来自南宋画家马远笔下的活水，他还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梁楷，玉涧，夏圭……他愿从陈腐事物中赢得对于新事物的启迪。
阿谁技巧不休迭代的新寰宇某种进程被他有采用地屏蔽了，他顾虑AI的无孔不钻会让东说念主们罢手想考，举例往日，他难忘每一个一又友的电话号码，但是当今，因为手机的自动存储，他再也记不住了。如果生活上无法幸免，那么创作里，他坚握用我方的眼睛去感知，用我方的双手去捕捉那些一瞬，抒发我方对期间、艺术和寰宇的领会与瞻念察。他认可好意思国作者苏珊·桑塔格所说的，东说念主类汇集相片就是在汇集寰宇。而他的影相，则将蓝本不会停留也无法捕捉的寰宇，变为期间的断片。
他在作品集《直到长出青苔》中写过：我以为确切的娟秀，是可以通落伍间考验的东西。期间，有着压迫、不赦免任何东说念主的腐蚀力量，以及将统统事物奉赵地皮的意志。能够耐受这些而留存下来的形与色，才是确切的娟秀。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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